他姓韓,名叫瑞生。他攻讀中國近代社會史及文化大革命史,是我在大陸的大學留學時的“同屋”。他喜歡吃薯條、喝黑啤酒,喜歡收藏紫砂茶壺及古籍善本。他愛聽古代音樂,又很支持“阿巴合唱團(ABBA)”。他會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,還會講英語和一點點的法語。他長得又文雅又蕭灑,高個英俊、瘦胖適中、金髮碧眼。他是個……瑞典人。
他怎麼姓“韓”呢? 這是他真正名字(一部分)的音譯,“瑞生”就是“出生於瑞典”的意思。聽說這個姓名是他的恩師給他起名的。韓瑞生說他非常喜歡這個中文姓名,它帶有相當有理的含意,而且這是比較典型的姓名,實際上華人當中也有很多同名同姓的人,“韓瑞生”聽起來並沒有把外國人姓名勉強翻過來的味道。
他性格雖然很善良很溫柔,但有一點童心未泯的“彼得潘情结”。聽說他已在幾個國家留過學,一直在深造他專業的歷史學。他年齡跟我差不多一樣,但他儘管已超過而立之年好久,還不敢找出正式崗位,總是在半讀半工的狀態。他曾經跟我透露過:好像我不太適應瑞典社會。被視為社會福利制度相當發達、社會秩序比較穩定的瑞典,以局外者的目光而言,看起來是個比較容易過活的社會,不過當地人擁有當地人的煩惱及困難,這一點跟我們並沒有兩樣,是理所當然的了。
可是在大學宿舍的房間裡跟我生活在一起的瑞生,看來又不太適應大陸北方比較嚴厲氣候似的。他健康情形總是浮沈不定,有時有氣無力、飲食不進的樣子。他處於這種狀態,就只能吃下高纖麥麩消化餅和帕瑪拉特酸奶,令人十分同情。這時候我偶爾約他一起去“阿裡巴巴”消愁遣悶。這是校園內唯一的西式酒吧,因此成為我們“老外(尤其是歐美留學生)”聚集的地方。那裡可以看CNN衛視,我們邊看電視邊喝啤酒,再點了他喜歡的薯條或比薩餅什麼的。
當時我們最喜歡喝的就是青島黑啤酒。“青島黑”味道算是比較地道的德式黑啤,味道也不錯。老闆把啤酒和杯子端過來後,我先讓瑞生等等,小心謹慎地給他倒酒。其實我可以自豪,我對啤酒的倒法有一些密訣,真不希望被別人那麼粗魯地倒酒(笑)。這是我以前在“啤酒花園”裡打工的時候學到的。
坦白地講,啤酒倒法成功與否,要看倒出來的泡沫是否細緻。如果泡沫相當細致,口感如奶油般滑,還可防止啤酒氧化變質。開始倒酒時,絕對不要像日本歐吉桑那樣把杯子拿著傾斜,這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。該把杯子放在桌子上(最好是放在冰箱裡好久的),然後用力一倒儘量讓泡沫產生起來。第一次剛倒完的時候,杯子裡泡沫與啤酒的比例大約9:1,這是比較理想的比例,再放置一會。泡沫減少到一半以下時再倒,第二次該倒得稍微輕鬆一點,泡沫到快滿溢為止。接著,等泡沫稍微穩定下來時再倒,第三次倒酒把在杯子裡已經形成的奶油般泡沫再撐起來――已經相當細緻的泡沫過了杯子邊緣後也鞏固的令人感動,它像舒芙蕾(Soufflé)一樣鼓起來。
喔,我讓話題跑到那裡去了? 對對,是瑞生。
我跟瑞生在“阿裡巴巴”邊喝青島黑,邊看CNN,邊聊聊天。他當時看上了有一位法國留學生,她也是攻讀歷史的。瑞生雖然跟她使過好幾次眼色,但那位法國女生態度總是曖昧,這使瑞生焦急得不得了。他有時對我透露這些焦躁之情,我嗯嗯點頭其實幾乎把它當做耳邊風。因為我知道他對女生有一點見異思遷的傾向,總是向不同的女生伸出求救之手。瑞生他人絕不像是“花花公子”那樣,可是他原來是個容易感到寂寞的男人呢。
不過我也無法彌補他心理的孔洞,能夠挽救自己的孤獨的,只有自己而已。你說這是過於冷淡嗎? 我倒不這麼認為。與其給他說說“既無害亦無益”的安慰話,還不如默默地給他倒杯帶有細緻泡沫的好喝爽口黑啤酒。
我修業期到滿離開宿舍後,迄今為止只有一次見過他。那是在北京開會時,我偶然得到他還在大陸東北的消息,立刻跟他聯係,在北京飯店大廳再會的。雖然時隔幾年,但他面貌一點都沒有變化,不虧是“彼得潘”,他真是“Forever young”。我們倆在王府井大街邊聊邊走到他投宿的東四附近一家飯店去,在飯店旁邊的德國酒館重溫舊誼。
他還是點了黑啤酒,我還是以“超級技巧”給他倒酒。從此以後,我一次也沒有見過他。